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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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國當然不能避免大國的侵略和壓迫。要將小國變成大國,唯有擴張領域、開發土地。

我國東面瀕臨加勒比海,無場地再進。南面與科潘接壤處有莫塔瓜河阻隔,西面盡是山區險地,均難以擴充。唯有北方邊地遼闊,發展的空間極大。

我命令三位大將軍在一年內將北方疆界開拓到與多斯皮拉斯之間的一半地域,資助大量移民到那裡進行農業生產。

多斯皮拉斯雖然有過擊敗蒂卡爾大城邦的彪炳戰績,但是國弱民窮,今非昔比,在我國大軍壓境之下,只好俯首稱臣。我還譴責多斯皮拉斯國王,當年我父親和伯父曾請求他派兵援助,他的軍隊竟臨陣退縮,致令我父親和伯父被考阿克誅殺,母親和我亦淪為十八兔王的奴隸。多斯皮拉斯國王向我請罪,答應明年納貢增加一倍。

多斯皮拉斯雖然是小國,倒也有過一段光輝的歷史。百年前,偉大的城邦蒂卡爾國王,派人遣送他的四歲弟弟到蒂卡爾西南部約一百一十二公里外的多斯皮拉斯建立一個小王國。

這小王國位於叢林深處的巴斯安河岸,自然資源豐富。蒂卡爾當然控制着巴斯安河岸和多斯皮拉斯王國,一大一小王國和平相處。

蒂卡爾北方約六十哩外另有一城邦,名叫卡拉克米爾,由強悍、野蠻的肯族蛇人盤據着。當多斯皮拉斯的四歲小國王長成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時,北方的肯族蛇人繞過蒂卡爾前來襲擊,侵略了整個多斯皮拉斯王國、俘虜了年輕的國王。不過肯族蛇人仍然讓國王保持統治權,交換條件只是雙方結盟而已。

之後,多斯皮拉斯與蒂卡爾進行了長達十年的戰爭。兄弟鬩墻,兵連禍結,生靈塗炭。由於受到北方肯族蛇人的牽制,甚至夾攻,蒂卡爾終於戰敗,國王被弟弟捕獲,與大批權貴一併押返多斯皮拉斯,做了犧牲祭品。

多斯皮拉斯戰勝蒂卡爾的光輝史蹟一直為瑪雅世界人民所津津樂道。如今多斯皮拉斯國運式微,蒂卡爾依然強盛。兩國之間常常發生戰事,但誰也沒有征服誰,有時卻又頗為友好。

我國的勢力推向北方,只是為了實際的需要,情非得已。人口增多、糧食短缺,向外爭取更大空間是必然的事。我們開拓邊界到達與多斯皮拉斯之間的一半距離便停止了,並沒有侵佔它一寸土地。不過距離太接近了,人家心裡總不好過,而且蒂卡爾更會認為我們逼人太甚,對它始終是一個威脅。如果蒂卡爾跟多斯皮拉斯結盟,聯合向我們反擊,我們不一定抵擋得住。

其實,刻意地控制另一個城邦未必是好事,起碼必須在該城邦附近維持一定數量的軍隊,美其名曰保護該城邦,實際上是防範該城邦叛變、反擊或與其他城邦結盟。在外駐軍的開銷很大,的確是王室的沉重負擔。

我國雖然富裕,但窮兵黷武,實非良策。而國內高官與權貴之間亦矛盾重重,爭權奪利、結黨管私的現象十分普遍。貧富不均和建造金字塔的勞民傷財,更釀成民怨鼎沸。

由於擁有大片土地的權貴們徵稅太重、政府的傜賦亦很嚴苛,農民生活不下去了,便捨棄家園土地,逃出我們城邦的管治範圍。於是稅收少了,農產品少了,而統治階層仍然需要高水平的供養,龐大的軍隊仍然需要高數量的糧食消耗,城鄉市場又因農民減少而百業蕭條,全國經濟明顯地滑向下坡。

我知道我們的國邦正逐漸墮入物極必反的衰敗循環之中。除了大刀闊斧的變革,衰敗的結局是無可挽救的了。由於積重難返,朝廷內的惡勢力盤根錯節,縱使大揮刀斧又該從何處着手呢?

就任總督第十六週年,我下令立即停止建造金字塔,讓全部工人和奴隸回到生產崗位,王室便可節省大量糧食。我再下令裁減軍隊三分之一,退伍的軍人立即轉入農業生產線,可望增加糧食。這是我立志變革的兩個重要決定。

三位大將軍對於裁減兵力非常不滿。我說,不減兵便減糧,兵士吃不飽怎麼打仗?三位將軍說:
「減糧沒問題,減兵就萬萬不可。」

數天後,前線傳來消息,說三位大將軍已經攻陷多斯皮拉斯,搶奪糧倉、洗劫權貴及民間的糧食,國王逃逸無蹤。我得訊大怒,教抄寫員修書交付飛跑人即晚趕赴前線,傳令三位大將軍停止軍事行動、班師回朝。

三位大將軍回信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現在軍事得利,不宜撤退。

他們違旨,更令我震怒。我扣押了他們的家屬,再修書催促他們回師。

幾天後,飛跑人回報,三位大將軍又攻陷了多斯皮拉斯東北幾公里外的塞巴爾,將全國糧食搜刮一空。

我收到這個消息,心焦如焚。看勢頭,他們日內必定揮軍直搗富庶之邦蒂卡爾,大肆掠奪。這種行為,與盜賊何異?如果我急切教他們回師,把他們迫緊了,他們擁有五千大軍,一旦倒戈逼宮,我的王國難免徹底覆亡。但是如果放任他們繼續狂殺亂搶,作為大聯盟首領的蒂卡爾一定糾集米拉多、納克貝、烏亞克薩屯等中,小盟邦建立統一防線,誘敵深入而予以殲滅。

蒂卡爾的國王雅克斯肯年青有為,雄才大略。他承接了父王阿沙卡考所擴張的廣袤地域和富強基礎,將蒂卡爾建設得更加繁榮昌盛。

多斯皮拉斯和塞巴爾跟蒂卡爾常有磨擦,但畢竟是蒂卡爾的藩屬,在地理上注定了唇齒相依。它們之所以迅速淪陷,皆因為實力太懸殊,而且又疏於防範,跟其他盟邦沒有緊密聯繫,才讓我國的三位大將軍輕易得逞。

至於進攻蒂卡爾卻險阻重重。以小搏大,無異以卵擊石。蒂卡爾可以輕易地動員一萬五千名兵士投入戰鬥,加上眼見各鄰邦受襲,早有防備,嚴陣以待。三位大將軍若貿然進犯,全軍覆滅,看來是勢不可免了。

倘使蒂卡爾乘勝追擊,侵入我們王城,我們當然不能逃避覆亡的命運。看來三位大將軍闖的禍太大了。我連夜命令札烏爾搜羅王城附近的軍隊,準備明早帶領他們開赴前線。但是札烏爾只撥出一百五十名兵士給我,他說,三位大將軍徵召了大批兵士,他手上所剩無幾了。我知道札烏爾暗中保留的兵士不少,可是事態危急,唯有啞忍,不便與他計較。

夜晚,我獨處寢室之內,碾轉難眠。

顏德莉又出現了。她穿起白色長罩袍,眉開眼笑。她的整個形象比以往清晰明亮得多。

「顏德莉,我明早就出發去打仗了,」我的語音呆滯,「我知道凶多吉少。你認為我會活着回來嗎?」

「活着回來不一定是好事,不活着回來也未必是壞事。」

「這是甚麼意思?」我給弄胡塗了。

「從生命的根本看,人的來源和歸宿其實是一樣的。人從哪裡來就回到哪裡去。一個長期在旅途中艱苦跋踄的人忽然回到家裡,怎能不由衷地流露出感恩之情呢?」

「你是說我會死嗎?」

「我無話可說,我只能告訴你,死並不可怕。無論活着或死後,人的身體是不斷地轉變、朝着老醜腐壞的方向不斷地轉變,然後又從新開始。而靈魂也不是毫無變化的。生活環境不同,世代不同,靈魂也會變質。愛情更沒有永恆,緣來緣去,愛情必須隨緣而變,既有發生也有終結。不過我相信我們之間的緣仍然存在,我們還有聚會的一天。至於緣之長短,是恩是仇,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記得你說過,那一天快來了。那就是明天嗎?」

「我希望是明天。」顏德莉開心地笑,「愈快愈好。」

「十六年前你說那一天快來了。十六年還算得快嗎?我們還得等多久呢?」

「時間的快慢只是一種感覺。人活着或死後都會覺得時間過得快,千年猶如一瞬。現在你回顧十六年前,是不是也覺得過得很快呢?」

「對,過去了的日子實在太快了。人生即使活到七、八十歲,當回顧童年往事時,仍然好像發生在昨天的一樣。」

「我們真的很快就可以會合在一起了。記住,當你覺得生命不能再延續下去時,快將你的血染在黑星石上,掩埋起來。切記切記。」

顏德莉講完了,隨即隱沒於我的視線中。